轉千彎轉千灘,似大江一發不收。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眨眼就是30年。曾經的阡陌農田化身為現代化新城,金融和科技雙雙獲得大發展。作為一名華為通信老兵,不禁憶起上海灘那段無線和芯片史。
我對“上海制造”有刻骨銘心的感受
90年浦東開放開發,第一件大事是架起連接浦東和浦西的南浦大橋,這是中國第一座自主設計的斜拉索橋。我出生于洞庭水鄉,走過的橋比小孩子走過的路還多,按捺不住地想去看看。
1992年春節后返回東南大學途中,我下了擠滿人的東行火車,踏上了上海的土地。我來自十八線小縣城,內心其實有點怯怯的,傳說中上海人看外地人都是鄉下人。
居然感覺還不錯,大上海確實很有秩序。公交車是長長的通道車,分為坐隊和站隊,秩序井然。一男一女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斗嘴,唾沫四濺卻始終不動一根手指!一路顛簸去了南浦大橋。橋面不能上去,就走到了橋底下的黃浦江邊,向對面的浦東望過去,看到不少工程機械,是個大工地。
這是我第一次踏上浦東土地,而我對上海的印象早在童年時就已確立,那就是頂呱呱的“上海牌”。
七八十年代,上海以區區一個城市,包攬了中國輕工業的半壁江山。我家的蝴蝶牌縫紉機(1973年)、永久自行車(1979年憑票供應)、上海牌手表,毫無例外都是上海制造。
1984年那年夏天非常酷熱。小升初考試的前一天晚上,我夜不能寐,母親為我徹夜搖扇。
第二天,母親痛下決心,拉著大舅媽去南縣五交化挑了一臺上海飛機制造廠的飛翼牌電風扇。花了170元巨資,這可是家里兩年的存款。鄉村教書匠父親周末回來,一邊嘮叨太費錢,一邊果斷調到了最高檔位!擔心小孩子將手指頭伸進去,母親找木工做了個木箱子鎖了起來。
電風扇徹夜吹風,母親再也不用為我們搖扇了。這是我對上海最初的刻骨銘心記憶。
電風扇是上海飛機制造廠“軍轉民”生產的產品,品質非同尋常,居然一直用了26年,直到2010年才退役。全家一致決定,將它作為歷史文物保留下來。
因為怕影響我們學習,家里一直都沒有買電視機。90年我去南京讀大學,91年春節回老家湖南南縣過年,看到“故鄉的云”,不禁近鄉情怯。一到家,就看到書桌上有一臺14英寸凱歌牌黑白電視機。我們家第一次包餃子看春晚,其樂融融享受中國式新年。那年有一火爆的小品“警察與小偷”。大舅出了一個上聯讓我對: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各地都有自己的版本,湖南版是:湖南臭豆腐豆臭南湖!
凱歌電視在我家的10年里,從沒修過,上海制造的質量是杠杠的。2000年春節,在“家里蹲大學”里自學成才的高級程序員弟弟編軟件賺了錢,買回了一臺康佳彩電。凱歌從此轉戰鄉村親戚家,煥發第二春,又閃亮了近10年。
無線通信在上海崛起,華為、中興搶灘浦東
1979年,深圳特區開始崛起。輕工業因為外向性好、投入小,就在南方爆炸式地發展了起來。上海輕工業品牌一個個從我們視野中消失。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浦東開發開放后,在高科技領域迅速發展起來。無線通信成為重要方向,這和上海以及華東有雄厚的工業底蘊與科教資源密切相關。
關于上海無線電通信的最早記憶,是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上影廠博物館里收藏了一些老電臺。戰爭年代,上海在遠東的地位,就好比卡薩布蘭卡在北非,有無數愛恨情仇、生死離別的感人故事。
而提到無線通信,不得不說起“南郵”——南京郵電大學。
1984年成立的上海貝爾是中國第一個現代通信設備合資企業。80年代,南郵的陳錫生和糜正琨去比利時學習,并結合上海貝爾公司的設備摸透了現代程控交換機的架構。任正非說過,華為是看著陳錫生的書來寫軟件的,糜正琨教授的關門弟子曾浩文擔任了華為C&C08(128模)的研發總裁。而南郵的年輕教師殷一民(中興前董事長)去了大梅沙為中興通信開發數字程控。
有線的未來是有限的,無線的未來才是無限的。彼時,華為和中興不約而同都將無線研發的重心放到了上海浦東。
1996年,華為的C&C08數字程控交換機進入了廣州、深圳,賺了錢,于是開始在北京和上海浦東建立研究所。華為的北研所主攻數據通信技術,上研所主攻無線通信技術。上研所先后支撐了華為的GSM、手機、芯片等各個產品線。
老一代人都知道上海戶口的含金量和稀缺性,1994年我班兩位上海子弟畢業回上海工作,我們這些外地人只有眼饞的份。為吸引人才,上海逐步開放了外地畢業生落戶。上研所吸引了大量優秀的青年才俊加盟。1997年,我在東大隔壁宿舍的朱浩冰、我班的輔導員吳鈺等不少年輕人都先后加盟華為上研所。
浦東越來越具有移民城市的特征,出門都說普通話,并且創造力爆表。而相比闖深圳特區,闖上海有一個便利之處:不需要邊境通行證。搞射頻需要經驗豐富的老專家,他們就從內地拋卻一切來沿海搏一把,干一年頂十年。
1997年10月,華為首任無線業務總經理徐文偉于人民大會堂發布了中國首套GSM系統。
1999年,基站研發全部轉移到上海,BTS20產品經理朱浩冰向BTS30產品經理王勁移交,行銷部主管李祥庭派了我過去參與會議。王勁拍著胸脯說:市場銷售有技術問題,可以直接找我!
2000年開始,上研所開始3G的基站開發,基本上是年輕人擔當。華為基礎業務部(也就是海思前身)年輕人何庭波來上海參與3G基站的ASIC芯片研發,這塊芯片奠定了華為無線芯片的產業基礎。2001年,她火線上任成為基礎業務部負責人。當年預研3G基站的年輕人楚慶現在則是滬上芯片巨頭紫光展銳的CEO。
多年之后,華為手機的軟件底層基礎平臺及部分手機的開發,如大名鼎鼎的P1、MATE 7都是在上海研究所進行的。
2014年,曾在上海領銜成功開發巴龍和麒麟芯片的王勁不幸倒下了,我想起電影《速度與激情》中有歌唱到: We’ve come a long way from where we began, and I’ll tell you all about it when I see you again。
華為上海研究所在浦東曾幾易其址。
陸家嘴金茂大廈開張后,寫字樓有空置,華為就在這里租了好幾層樓搞研發。金茂后來痛感上當,原來,一群群衣著馬虎、頭發凌亂的研發工程師在大樓里竄來竄去,和金茂要打造的高端金融形象很不相稱。2002年,我陪同柬埔寨客戶來金茂參觀,副所長楊剛華在布滿線纜的3G實驗室里故作神秘地演示高速數據業務。
再來看看華為的同城友商中興通信。
1994年8月,中興通信成立上海第一研究所,以無線和接入為主要研究方向。1998年3月,成立上海第二研究所,從事GSM移動通信系統、手機研制。
1999年,中興上海第二研究所研發出了國內自主開發的第一款GSM手機。2002年在上海成立了中興手機事業部,隨后,殷一民請纓到上海擔任手機業務總經理。GSM、CDMA和小靈通手機發貨量都爆炸式增長,質量問題一度非常嚴重。當時殷一民做了兩個決定,一是建立高效的運作體系,二是花費幾千萬引進國外的設備,在深圳建立了兩條SMT生產線,并增加了質檢環節。上海設計,深圳生產。這個模式有點類似蘋果:加利福尼亞設計,中國制造。
滄海遺珠,華為和中興的通信創業系在滬上也茁壯成長了起來。
先說中興系,在上海的中興創業系在手機設計與代工(ODM)領域做得很好,誕生了華勤、聞泰、龍旗等手機代工設計巨子。
我應邀訪問過位于浦東的華勤總部。華勤號稱“千元機之王”,客戶包括除蘋果和三星之外的幾乎所有手機大廠,其生產線上采用了明銳理想等公司的視覺檢測設備來大幅提高產品質量。
聞泰的研發和行政總部也設在上海,劍走偏鋒,通過收購進入芯片封裝領域。這個坊間稱為“蛇吞象”的神操作,我相信和陸家嘴的金融圈也大有關系。
再說華為系,季昕華創立的UCloud優刻得(云計算)、孫洪軍創立的艾為(芯片)、吳閩華創立的震有科技(核心網),是華友科創板“三劍客”,前兩家的總部都在上海。
高我三級的學長唐咚創立的上海步科自動化也登陸了科創板,它具有華為電氣-艾默生的基因。中興系燕麥科技也登陸了科創板,也是自動化企業。華為旗下的哈勃科技投資了約20家芯片相關企業,主要是華為供應鏈,或者供應鏈的供應鏈,具備未來沖刺科創板的實力。一些被投企業也在上海。
當然,上海本土通訊企業也有很不錯的,比如上海瀚訊專業做寬帶無線通信設備,在細分市場不錯,后來于2019年在深交所上市。
滬上芯片產業在GSM手機潮中爆發
浦東現在最火的科技產業是芯片。不少芯片故事都發生在浦東,中國芯片是在上海率先達到海量發貨的。
比如1988年成立的上海貝嶺是中國最早的芯片合資企業(與比利時合資)。
再比如國家集成電路909工程是中國電子工業有史以來投資規模最大的項目,其中最大的投資是上海華虹NEC的八英寸晶圓生產線,于1997年開始建設,兩年后建成,首年盈利。
這些公司都給上海的芯片產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產業基礎之外,是時運。全球能做大芯片產業的國家,其實并沒有幾個。從全球的歷史上看,海量芯片的三大驅動力分別來自家電、個人電腦、手機。
隨著華為和中興為首的中國力量推動亞非拉地區的GSM覆蓋不斷加強,深圳華強北價廉物美的海量“山寨GSM手機”賣給了亞非拉的廣大老百姓。中國的芯片產業也因此獲得了一個爆炸式成長的寶貴機遇。
彼時,2000年IT泡沫破滅,不少硅谷華人回國創業,美國的風投也來復制硅谷模式。中國芯片產業很幸運地趕上了第三波浪潮。
而浦東就是眾多芯片故事的誕生地。
中芯國際的故事大家都知道。2000年8月,52歲的張汝京自籌資金,帶著400多名優秀工程師來到張江建立晶圓制造廠。
芯片和整機產業是相互促進的。中芯國際的晶圓是要賣給芯片設計公司的,而芯片設計公司出品的芯片,要用在整機(如手機、平板)之上。如果中國的自主設計的整機產業(如華強北的山寨機)沒有實現海量發貨,那么采購國產芯片的概率低,中芯國際也就難以大發展起來。
而低價GSM手機帶動了大陸產芯片海量發貨。上海投入芯片產業“早準狠”,在GSM手機潮中爆發,起到了中國大陸芯片領頭羊的作用。
我在湖南南縣一中的中學校友趙立新,是清華大學EE85級畢業生,好幾個國內大芯片公司都是他們這幫清華同學創立的。
2003年,趙立新從硅谷回來,在深圳從中學校友融到200萬美元天使投資后,于金色9月來到浦東創立了格科微做圖像傳感器。他之前與上海并無交集,是有感于上海灘濃厚的芯片氛圍而來的。
格科微起家依靠極致性價比。芯片最低價格不到一美元,還發明了生產裝備投資很少的COM模組工藝,在深圳發展了不少模組廠,采用格科微芯片的模組幾乎成為了華強北標配。彷佛一夜之間,格科微就跨過了十億元人民幣年收入大關,“錢都數不過來”,這是中國芯片設計企業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數字。格科在張江幾易廠區,不斷擴容。無數人的第一張數碼照片,都是用山寨手機拍的。
格科微采用的晶圓是在中芯國際生產的,是中芯國際的第一個海量客戶,且連續幾年都是第一大客戶。兩家企業相互成就,這正是浦東芯片產業鏈創造的奇跡。
我在東大90級的同學孫洪軍在浦西創立了艾為電子,專門做音頻功放芯片,也因為GSM低價手機市場迅速起量。他原來是在華為海思工作的。因不少客戶都在珠三角,艾為在深圳機場有一個醒目廣告牌。我看到有女孩子欣然與之合影,忍不住問:你知道艾為干嘛的嗎?女生答:我不管,漂亮就行!
2001年在上海成立的展訊,在2003年研發出了GSM基帶多媒體一體化芯片(音樂手機)。陳大同回憶歷史說,武平(展訊CEO)建議“掛羊頭賣狗肉”,找錢時說要做3G,拿到錢后,先做GSM芯片。
上海銳迪科于2004年成立,射頻和連接器件曾在低價GSM手機上橫掃市場,后來與上海展訊一起為紫光收購合并為紫光展銳。
2019年后,芯片制造裝備和材料再次進入大眾視野,如上海的中微半導體(蝕刻機)、上海微電子(光刻機)和滬硅產業,以及北方華創等。
跨入新時代,上海科技產業蓬勃發展,協同長三角
浦東開發開放30周年慶祝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深化科技創新體制改革,發揮企業在技術創新中的主體作用,同長三角地區產業集群加強分工協作,突破一批核心部件、推出一批高端產品、形成一批中國標準。
大會次日,我第N次踏上了浦東這片神奇的土地,訪問了兩家優秀的創業芯片企業,估值都已達到10億元量級,并感受到了和長三角的分工協作。
位于張江的開元通信來自上海銳迪科(RDA)的精英創業團隊,專攻濾波器,和日本村田差異化競爭。隨著5G手機火熱登場,需求暴漲,一個5G手機要用約100個濾波器,相比4G手機增長了近一倍。我在華為的銷售老戰友焦健堂(焦叔)感慨:現在長三角各代工廠的產能都爆滿,做得出來就能賣得掉,和當年苦口婆心求運營商買通信設備真是天壤之別啊!
位于金橋的芯視達,是來自硅谷豪威(OV)的豪華創業團隊,董事長是我的東大校友杜錚。芯視達做CMOS 圖像傳感器,起家是高端安防場景,再進入到更廣闊的市場。
值得一提的是,芯視達與長江對面南通市的通富微電戰略合作,這是上海和長三角分工協作的生動案例。
來上海之前,我和明銳理想視覺檢測團隊去通富微電。這是世界最大的芯片封裝企業之一,現在火力全開日夜生產。通富微繆小勇先生介紹,客戶不少是上海的芯片設計企業如紫光展銳、艾為等,也正與上海芯視達一起研發用于CMOS圖像傳感器的先進封裝工藝。
在上海的帶動之下,長三角的芯片事業發展很快,比如上海格科微在浙江嘉善投資20多億修了一個很大的封裝廠。10年我和海思團隊一起去蘇州最早之一的芯片設計企業盛科網絡做盡職調查,我中山大學研究生同學古陶從硅谷回來后任CTO。
臺積電看到大陸芯片崛起,來到了南京浦口設廠!在我看來:沒有臺積電,就沒有江北新區,但沒有李國鼎,也沒有臺積電啊。李國鼎是中央大學畢業的南京人,是中國臺灣高科技騰飛的“科技教父”。南京于是復制上海模式,大力發展芯片設計業。我呆過一年的東大浦口校區成立了南京集成電路大學。周邊房價蹭蹭蹭往上漲,正如浦東一樣讓我追悔莫及,錯過了就再也回不來。
順江而上到武漢,順海而下到廈門,都在學習上海的成功經驗。
上海灘科技事業不只是芯片這樣的“硬科技”,云計算和人工智能這樣的“軟科技”也在迅速發展。
早在2011年的6月28日,浦東軟件園就發布了“浦軟匯智云”,比阿里公有云還早了近半年。操盤手丁勇吉曾在浦東告訴我,“浦軟匯智云”采用了CITRIX的XEN虛擬化,為降低成本又引入了國產的京華科訊的KVM技術,大大降低了IT初創企業的啟動成本,哺育出喜馬拉雅、寶寶樹、七牛、視+AR等優秀創業公司。
同濟大學畢業生季昕華于2012年在上海創業做UCloud公有云,首家基于KVM引擎自主研發公有云,抓住了手游這個巨大的風口,在沒有背靠巨頭的情況下獨立成長起來,成為了全球第一家云計算(IAAS)上市公司!
2018年,我從虹橋坐了兩個小時軌道交通去了一趟臨港。今年疫情中,特斯拉巨型工廠開張。特斯拉的股價漲的讓人懷疑人生。參考蘋果模式,中國電動汽車產業將邁上新的高峰,人工智能和汽車OS的發展相信又會有新的故事。合肥“風險投資”電動汽車,還拉了上海大眾電動車入伙,成就一段佳話。
上海灘歷來藏龍臥虎,有歌曰:
浪奔,浪流,萬里濤濤江水永不休。淘盡了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仍愿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夠。轉千彎轉千灘,似大江一發不收!
責任編輯:t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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