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材料,從最核心的電子關聯概念出發,所面對的最常見物理效應,可能非莫特相變 (Mott transition) 或莫特絕緣體 (Mott insulator) 莫屬了。莫特絕緣體,最直觀和明確地展示了量子材料的精神,包含了一大類體系。如果按照布洛赫定理和能帶理論去討論,它們應該是導體,但實際上由于電子 - 電子關聯作用而呈現絕緣體的性質。與此對應,所謂莫特轉變,就是從金屬向絕緣體的轉變 metal - insulatortransition (MIT)。此不過量子凝聚態的基本概念之一而已,但卻是量子材料各種物理研究的基石,其重要性無需反復強調。
這一效應的出現,可以有很多驅動方式,其表現也可以有多種模式,如圖 1 所示即為一類。最常見的驅動,即溫度變化。隨著溫度下降,熱漲落和電子動能降低,電子關聯效應凸顯出來,發生 MIT 在物理上水到渠成。從 MIT 的基本圖像看,很多過渡金屬化合物,特別是過渡金屬氧化物體系,其中電子關聯強度(例如在位庫倫相互作用 on - site Coulombinteraction U) 一般都在 ~ 1.0 eV 量級。對凝聚態或者固體中的電磁效應而言,這是一個很大的能量尺度。所謂強關聯相互作用,意即如此。如果與我們通常感受到的、一個電子在室溫溫度下的動能 (~ 25 meV) 相比,eV 量級的電子關聯顯得強大很多。熟悉固體能帶理論的讀者都能明白,因為多電子關聯與共存特征,大多數莫特絕緣體實際的 MIT 轉變溫度要低一些,但依然可以較高。MIT 發生在室溫附近的體系并不罕見。如果刻意去選擇,得到 MIT 轉變溫度遠高于室溫的莫特絕緣體,也并不是難事。
圖 1. 莫特金屬絕緣體轉變 MIT 的電輸運表現 (上部) 和能帶表現 (下部)。
Y. Zhou et al, Proceedings of the IEEE 103, 1289 (2015),https://ieeexplore.ieee.org/document/7137616/
稍有不同的是,如果我們翻閱在溫度坐標軸上研究 MIT 的相關文獻,很容易看到大多數被關注的體系之 MIT 都發生在室溫之下,MIT在 100 K 附近的體系占據了絕大多數。Ising 乃此中外行,竊以為主要的原因在于:
(1) 凝聚態物理在方法論上,一貫注重選擇較為干凈的環境、選擇盡可能單一的物理機制開展研究。低溫條件是展示干凈物理的一個有效手段。另外,凝聚態物理人放眼基態之外的低能激發態,一般情況下能量都在 meV 量級。創造一個好的低溫環境,以凸顯這些激發態,更是學科目標使然。
(2) 從應用角度看,量子材料關注的電、磁、聲、力效應,其能量尺度大多比 eV 量級要低。溫度較高時,熱漲落可能是固體物理最復雜和“dirty”的因素,室溫以上的熱漲落足夠將固體物理關注的問題都淹沒于海洋之中。
(3) 固體物理,除量子效應之外,對稱性破缺導致的晶體結構相變也是備受關注的對象。這些相變在能量上環繞 eV 左右,如果 MIT 溫度很高,意味著對應的量子能量尺度較大,莫特轉變與晶格結構相變糾纏起來,就會遮蔽量子材料人的眼睛。這絕對不是好事情!
事實上,如上第(3) 點,的確不是想象,而是我們經常碰到的現實。一個最著名的例子,便是 VO2 體系中的 MIT 轉變。這是為數不多的、MIT 轉變溫度位于室溫附近 (~ 340 K) 的莫特絕緣體,其低溫區是絕緣相、高溫區是金屬相。對 VO2 的關注,不僅僅因為它是一個典型的莫特絕緣體,更多的原因在于 MIT 轉變溫度很接近室溫,給與我們應用它的廣闊想象。這里,MIT 前后的電阻變化可以達到 3 – 4 個數量級,也導致其光學透明度對溫度極為敏感。因此,VO2成為溫度傳感、光電轉換等領域應用的候選材料,其中智能窗戶應該已經投放市場。這種有明確應用加持的莫特 MIT 體系,想不引起關注都難。
問題是,物理世界有這么美好的對象,早就應該是物理人爭先恐后的目標、早就應該被人研究得清清楚楚了。那好吧,殊不知,實際情況還真不是這樣:也許就是因為 MIT 溫度高,我們看到與 MIT 同步,VO2發生了高溫下的金紅石相 (tetragonal rutile phase)到低溫下的單斜相(monoclinic M1 phase) 轉變 (structural phasetransition, SPT)。這個結構轉變,還伴隨著導致電荷密度波 CDW 的派爾斯相變 (Peierls ordering),如圖 2 所示。
圖 2. VO2 體系的兩種晶體相:高溫下的金紅石相 (R-VO2) 和低溫下的單斜相 (M1-VO2)。其中,紅球乃 V 離子、綠點乃 O 離子。高溫相中,V 離子構成等間距鏈排列,被周圍 O 離子包圍。低溫相中,V 離子形成兩兩靠近的 V – V dimer,彼此扭折,形成電荷的起伏,即所謂的 CDW 相。
Wasim Raja Mondal et al, Phys. Rev. B 103, 214107 (2021),https://journals.aps.org/prb/abstract/10.1103/PhysRevB.103.214107
于是,這里就出現了糾結:到底是莫特轉變觸發了派爾斯晶格相變?還是晶格相變觸發了莫特轉變?比對一般的 MIT 轉變,如此高溫區段,這個 MIT 前后材料電輸運性能有異常大的變化 (電阻變化幾個量級),此也不大正常!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糾結,而是讓量子材料人魂牽夢繞多少年的老大難。即便拋開應用和性能調控不管,量子材料人花費了很多精力、心思和智慧,希望能夠解開其中的糾纏或者死結:如果是結構相變誘發 MIT,那很平常,物理上的精彩程度要差一些,畢竟金紅石和單斜相電子結構不同,輸運行為迥異可以理解。反過來,如果是 MIT 誘發的結構相變,其中物理就更為精彩一些。畢竟,莫特物理能夠驅動結構相變,屬于罕見之象,說明個中淵源值得關注,或者說這里的莫特物理一定有別于一般關聯體系中的物理。
對這一效應的認識,再啰嗦重復一遍,目前大概是這般模樣:
(1) 在 340 K 那里,一個轉變是 MIT 轉變,伴隨莫特物理;一個轉變是結構相變 SPT,乃是派爾斯 (Peierls) 結構失穩物理,伴隨 CDW 有序轉變;
(2) 高溫區的四方金紅石相,由等間距的 V 離子鏈沿 c 軸方向形成等距離離子鏈而成,結構如圖 2 所示。低溫區的單斜M1相,則呈現 V – V 兩兩靠近、形成 V – V dimers;離子鏈也出現了 zig – zag 扭曲,構成了電荷密度波 CDW,如圖 2 所示。
(3) 莫特量子相與晶體結構相的密切聯系,給物理人啟示,似乎低溫的單斜相應該是莫特絕緣基態。但是,大量細致的研究并未徹底將莫特物理與派爾斯物理區分開來。
基于以上幾個層次,物理人從理論和實驗表征各個層面上開足馬力、多方聯動,似乎依然無法取得根本性進展。這也讓 VO2 中莫特的 MIT 和派爾斯的 CDW 耦合聯動這個“死結”成為一個數十年無法解構、古老而彌新的問題。
既然針對 VO2 內稟物理的探索存在不確定性,那就有量子材料人試圖開始另起爐灶了。其中一個方案就是維度控制:總可以制備 VO2 薄膜,然后不斷降低薄膜厚度,降低、降低、降低到薄膜晶體結構完全由與其共格的襯底結構來約束住。這種策略,可將派爾斯相變壓制住,乃量子材料人屢試不爽的手段。接下來,再看看那個“氣人的”MIT 是不是還在那里?在,說明莫特與派爾斯不是孿生兄弟!
這不是什么新思路,已經有不少量子材料人嘗試過。他們首先使用具有金紅石結構的 TiO2作襯底,然后將 VO2薄膜厚度降低到 10 nm左右。超越這個厚度之上的所有薄膜,其 MIT 與 CDW 是孿生的,幾無例外。當薄膜厚度減到 10 nm 以下,諸多研究組報道的結果就有些散亂了:(1) 可以將 MIT 與 SPT 分開,但經常是您看不到 MIT 、而他看不到 SPT。(2) 同樣厚度的薄膜,不同研究組給出的結果不相吻合,結論相左的情況也不罕見。(3) 由于薄膜厚度太薄,對結構的表征疊加了襯底的信號,給諸多結構表征技術帶來了分辨率的挑戰。事實上,當前的現狀的確體現出表征結果很大的不確定性。
這樣古老的新問題,只要一天不解決,總是有量子材料人魂牽夢繞于此。于是,就會有人試圖嘗試新的思路和方案,以圖將問題終極抹去。來自米國弗吉尼亞那所著名的 College of William& Mary 的 Mumtaz Qazilbash 教授課題組,與來自韓國 Electronics &Telecommunic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和加拿大光源的合作者一起,潛心于這一問題。他們在 (001) 取向的金紅石 TiO2 基片上,制備了高質量的 VO2 薄膜。鑒于很多結構表征技術存在的不確定性 (例如,襯底剝離技術或球差 TEM 技術就不適用于此),他們立足于同步輻射光源的 XRD 和寬帶紅外光譜技術,包括光電導、包括散射型近場紅外掃描顯微術 (scattering - type scanningnear - field infrared microscopy (s-SNIM),對樣品進行細致表征,獲得如下應該算是可信的結果:
(1) 厚度在 8 nm 及以上的薄膜,存在明確的 MIT 轉變和 CDW 轉變,轉變溫度均在大約在 306 K左右。因此,可以斷定 MIT 和 CDW 是孿生的。
(2) 厚度在 6 nm 及以下的薄膜,同樣能夠清晰展示 MIT 轉變,但沒有 SPT / CDW 相變出現,在整個溫度區域呈現金紅石結構。電子結構測量顯示低溫下的莫特絕緣體相有 0.6 eV 的帶隙。高溫下,電輸運行為存在不確定性,但光電導測量展現清晰的 Drude 金屬相特征。s-SNIM 成像在整個溫區也展示出清晰的 MIT 進程和兩端的電子態,但沒有結構相變發生,如圖 3 所示。
圖 3. 一個厚度 7.2 nm 的薄膜樣品在不同溫度下的 s-SNIM 成像。
這樣的工作,毫無疑問是一類“事倍功半”的研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所得結果未必會引領熱點和觸發萬眾跟隨,不過是解決了一個“古老”問題而已:在 VO2 中 MIT 與 CDW 并非孿生,它們是可以解構的獨立物理。除此之外,在 Ising 看來,這樣的工作,其價值在于展現量子材料人百折不撓、致力于將一個也許是“應用”上不那么吸引人的硬骨頭攻克下來的精神。個中艱辛與快樂,是量子材料人的一種價值體現。阿門!
雷打不動的結尾:小編 是外行,如若理解錯了,敬請諒解。各位有興趣,還是請前往御覽原文。原文鏈接信息如下:
Insulator-to-metaltransition in ultrathin rutile VO2/TiO2(001)
D. J. Lahneman, Tetiana Slusar, D. B.Beringer, Haoyue Jiang, Chang-Yong Kim, Hyun-Tak Kim & M. M. Qazilbash
npj Quantum Materials volume 7,Article number: 72 (2022)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35-022-00479-x
審核編輯 :李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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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標題:解開 VO2 的那個結
文章出處:【微信號:bdtdsj,微信公眾號:中科院半導體所】歡迎添加關注!文章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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