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月底華為巴黎新品發布會上,余承東用了一大半時間來展示新款手機P30 pro的拍照功能,稱它將“改寫影像規則”。4月11日,P30系列國行正式發行,華為官微發布一組由P30 pro拍攝的月亮。從成像效果來看,這組照片似乎印證了發布會上說的“不僅是一部顯微鏡,還是一部望遠鏡”。4月13日,北京愛否科技主筆王躍琨發微質疑攝月照片的真實性,從他拍攝的照片中,人們可以看到“自動模式”下的月亮比“手動模式”多了更多細節,前者“好像真的是P上去的,全自動P圖”。這一質疑引起了不小的波瀾。有科技博主發微反駁王躍琨,指出“自動模式”并不是無中生有,而是算法對月亮進行的二次優化,而真要細究起來,任何手機所拍的照片都是用手機內置的ISP“P”出來的。14日,知名AI專家“風云學社陳經”指出華為所用的是神經網絡的自動修整,這是傳統技術所不具備的效果,它是智能增強,就如同人像美顏一樣,而且這一AI算法是可以被關閉的。16日晚,愛否科技宣布開除王躍琨,并認為華為手機通過算法的優化獲得了更好地效果,在未脫離真實的情況下得到了比友商更好的效果。王躍琨被解雇后,網友多番測試這一攝月算法,發現華為P30 pro甚至能將放在圓形框中的《出師表》書法作品都修正成月亮。
華為P30 Pro攝像頭把《出師表》自動修整成了月亮
感官經驗的信任危機:技術成為了世界的唯一解釋者?
認為通過攝月算法修正出的圖像比我們肉眼所見多出了某些東西,因此這種算法并不忠于真實,這種觀點實際上帶著前現代的淳樸氣質。事到如今,我們沒有必要再為這類事情大驚小怪,這種觀點預設了我們的肉眼是通向真實的唯一途徑。無須追溯到現代科技,只需要看看我們的眼鏡,這一中世紀就已經出現的發明就知道了,如果我們必須忠于肉眼,那么眼鏡無疑就讓我們生活在虛幻之中,盡管它的確讓我們看的更清楚分明。與華為攝月算法爭議幾乎同時出現的黑洞照片同樣離我們的肉眼相去甚遠,我們窮盡一生都無法見到這個東西,但我們對照片的“真實”深信不疑。事實上,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發布的一系列聞名世界的照片,包括初代蘋果手機的開機畫面“藍色大理石二號”和舊版微信啟動畫面“藍色大理石一號”,以及以色彩絢麗著稱的M16鷹狀星云“創世之柱,都是經過大量復雜處理的。與此同時,人類也在不斷嘗試觀測微觀物質,在那里我們的三維世界成像規則可能已經徹底不適用。
感官經驗的信任危機是近現代思想之開端的一大標識。為了處理這一危機,康德通過物自體與現象的劃分,指出我們根本無法在“符合”的意義上談論感官經驗的真或假;感官經驗也許會自相矛盾或者模糊不清,但這種能力是我們無法放棄的稟賦,因為一切對象只有通過感性才能被主體接受,從而成為現象。因此,盡管感官經驗是可錯的,但它依然在我們的認知秩序中扮演著不可缺少的積極角色。人能認識的只有現象,而這種認識同時也是一種基于先驗范疇的主動創造與建構。在康德那里我們已經可以發現一種現代性特征:他意識到人與這個世界的“真相”的絕對錯位,后者絕不是前者的認知對象,兩者不可能相容。只有通過主體的積極建構才能形成我們的穩定認知。正如維柯所說,只有人所創造的,才能被人所認識。在這個意義上,技術作為人類的創造,構成了我們與世界真相之間的必要建構。在技術背后,依然屹立著主體的意志。
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在積極的意義上是此在對存在的解蔽方式之一。然而所有解蔽同時都意味著一種遮蔽,它總是使得其他的通達存在的可能性變得晦暗。這種解蔽-遮蔽的二重運動就是當今技術的本質:通過技術,我們確實將存在帶入了一個敞亮的領域,但當技術成為一種全球性的座架,一種絕對的宰治力量的時候,存在就被徹底地棄置了。如里爾克的那句詩所言,“在這個被解釋的世界,我們并不感到很安全。”
因此,對于技術來說,至關重要的事件并非是它重新塑造了我們的世界,否認了我們感官經驗的權威。我們應當知道,這種權威從一開始就是一種樸素的誤認,人類的肉身并不具有對真理的唯一解釋權。任何東西都不具有。真正的問題在于,技術日益正向著這一目標努力,它不僅想成為世界的解釋者,同時也想成為世界的唯一解釋者,成為唯一的真理。如今人類用技術解釋世界,也用技術來解釋自己,我們成為了自己的他者,而技術是唯一值得信任的東西。技術承包了一切人與世界的連接,這種中介將它的兩端融化在自身的邏輯之中,成為了唯一具有主體性的東西。技術對世界的影響并不總是需要借助國家機器或是資本運作,作為全球性座架,技術本身就是一種實體性力量。
這是我們的杞人憂天嗎?確實,我們可以關閉手機的自動模式。然而我們已經無法阻止手機具備這一模式。自喬布斯以來,技術不再應我們的需要而突破,相反,技術的突破一再更新著我們的需要。這一進程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它帶給了我們便利,而且是那種我們原本無法想象的便利。如齊澤克所說,這些功能繁多的手機變成了我們隨身攜帶的超我,它不斷提示著我們,我們用幾千塊錢買來的手機濃縮著最新的科技成果,對這些功能的棄之不顧意味著浪費以及辜負。我們對自己運用技術的淺薄方式感到愧疚。技術的真正力量并不在于壓制或是掠奪,相反它總是在提供更多東西,仿佛借助技術人們正在不斷充盈自身,不斷變得更有能力。這種我們對之永遠有所虧欠的超我進入了潛意識,成為了某種本我。
只有到這個時候,技術才正式顯示出它與意識形態相同的特征。本質上,技術并不強制什么。當代技術已經不再壓抑人性,相反,它從內部構造著人的欲望,它告訴我們什么才是真實,什么才是我們真正所需,什么才是我們應該成為的樣子。如同其他眾多技術一樣,攝月算法暗度陳倉,建構起我們對世界的觀照模式。
三重觀看:對技術意識形態的考察
然而對此我們是否完全沒有反抗的余地,我們是否還有覺悟的可能?這需要對技術的意識形態化運作模式做進一步的考察。還是以攝月算法為例。據稱這種算法模擬了人類神經網絡的運作,它的成像因此模擬了人類肉眼的成像。這里存在著三重觀看。第一重是我們肉眼對世界和自身的觀看,這一重觀看,用現象學術語來說,包含著時間性的滯留、當下與前攝,同時也糅雜著事實之所見與規范之所欲。第二重觀看是模擬著肉眼的神經網絡算法對世界和人類的觀看,這是比喻意義上的觀看,它模擬著第一重觀看中的人類行為,同時否定著第一重觀看的素樸性,在事實與規范雙重意義上給出更為真實的圖像。第三重觀看是我們肉眼對這一圖像的觀看,也即對觀看本身的觀看。
在這里起決定性作用的是第三重觀看。第三重觀看后設性地賦予了第二重觀看以意義,若沒有第三重觀看中人與其圖像的照面與認同,第二重觀看便成為了抽象的自在之物。第三重觀看所觀看的就是第二重觀看,通過這一動作,技術對人類的模擬以及它所建構的真實才作為一個詢喚被給出。只有在第三重觀看之中,由技術所構建的那個世界才變成了人類所見、所欲的世界,技術才從一種與世俗無涉的力量變成世俗的結構性因素本身。在這個意義上,通過攝月算法計算得出的照片就是一種詢喚,它來到人們面前,促使人們認同這一圖像,將其認同為他們所見、所欲之物。
在意識形態的詢喚理論中,難以被確證的是主體在接受詢喚之前的身份:若能應答詢喚,他必然在這種詢喚中認出了自身,這意味著在詢喚之前他已經有了身份,以及最基本的識別與應答能力。詢喚所做的既是對這一身份的捕獲,也是對這一身份的排除:唯有通過這一身份所具有的基本能力,主體才能被捕捉;而由于這一身份是前意識形態性的,它必須被排除,否則便會成為一種內在的不安定因素。換言之,使詢喚得以可能的那種東西,因其先在性而威脅著詢喚的自足性。因此,這一詢喚也充滿著不確定因素。在第三重觀看中,觀看者之所以能被詢喚,正是因為他尚處一個相對來說前意識形態的位置,一個有能力去認同,去接受捕獲的位置。這一位置與詢喚處于不可化解的二元性之中,使得詢喚總是預設了自身的失敗可能性。
當然,事實上這種詢喚“向來已經”發生著,并且取得了成功。這使得那個前意識形態的時刻變得不可追溯。換言之,我們的技術早就已經開始了意識形態化進程,我們早就已經認同了那個原始的詢喚。然而這還不夠,技術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進行詢喚。它不斷以一種挑釁的姿態占據公眾話語,不憚暴露自己的秘密。一如從前那樣,技術邁出了它全面取代社會意識的新腳步。我們處理這種挑釁的方式,就是將被它侵犯的領域大方地讓渡給它,并進一步將其遺忘,等待下一次它的侵襲。因此,我們的第三重觀看,即對技術本身的觀看,永遠都只是浮光掠影。
然而我們依然對這種技術的強力有所感知。第二重觀看中,技術是人類的完美提升,它替人類觀看;但現在,隨著第三重觀看,它站到了人類的對立面并成為了被觀看的對象。暗流如今已經洶涌澎湃。也就是說,只有到了第三重觀看那里,第二重觀看的異化才被實現出來,人才意識到它的異己性。這比第二重觀看中那種技術對人類的完美替代更令人難受。這不是異化的終結,而是異化我的開始——然而這或許只持續了一瞬間,轉眼我們就自行將這種“異化”揚棄在對技術的重新認同中。但畢竟我們有過著一瞬間。我們不僅被這種意識形態化的技術所結構著,同時我們也看到了整個過程。這種觀看是技術拋出的詢喚。隨著這種詢喚的不斷重復,這一機制從隱晦的潛意識層面登上正面舞臺。但在它逐步推進的每一步驟中,我們都能辨認出一道狹小的縫隙,而我們就是這到縫隙。
值得慶幸的是,攝月算法成為了公眾的討論焦點,這種討論至少勾勒出人們所具備的基本的辨識能力,盡管這些討論的退散如潮水般迅捷。事實上,它們一再被自我更新的技術潮流所淹沒,在更激進的技術面前,上一代的技術突破的合法性被默認了。我們就這樣忘記自己如何一步步被技術所捕獲。但在每一次的錯過,每一次的讓渡和遺忘中,我們都“向來已經”辨認出那道縫隙本身,那里蘊含著真正的改變的可能性。易言之,我們需要記住每一次的異化體驗,它比我們因技術而獲得的便利感更加真誠。
無論如何,技術是不可能停下來的,除非我們思想的速度可以追趕上它;在某一刻的相對靜止中,我們能趕在錯過、讓渡和遺忘之前作出更多更有價值的討論。因此,對技術的第三重觀看必須成為生產性的,也只有從這種觀看中才能誕生出能與技術一較高下的公共知識話語,唯有此我們才能重獲被技術所褫奪的主體性。來不及等到黃昏了,愿貓頭鷹盡快追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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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標題:手機攝像頭“P月風波”:華為把出師表修成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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